没人知道孙东明确切的死亡时间,房东打开门的时候,他已经近乎腐烂……
办他的后事,女儿嫌路远拒绝奔丧,儿子觉得以后没空扫墓,索性把孙东明的骨灰洒到了图们江里。
听到孙东明的遭遇,很多人都一声叹息:“那一茬上海知青,就孙东明最惨。”
“可不是么,年轻时媳妇不要他,儿女都跟着前妻生活。一辈子孤苦伶仃。”
“这都没啥,关键他老母亲也不让他回上海,亲戚们不愿见他,世界上待他最好的,居然是前妻弟弟的儿子。”
“这人活的,‘惨’字都不够形容。”
“唉,老孙说到底也是个老好人,混成这样不应该。”
年3月初的一天下午,上海市彭浦火车站(北郊车站)插满了红旗,扩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,无数知青在家人的陪伴下,准备登上驶向东北的火车。
15岁的孙东明背着行李,依依不舍地跟家人告别。
“到了那边,不要惹事,好好劳动。”母亲拉着儿子的手不放,有千言万语想说出来。
由于从小营养不良,孙东明错过了发育的机会,干枯瘦小,弱不禁风,刚1米6的身高背着个大包袱,让母亲不住地流眼泪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孙东明假装坚强,压抑自己的恐惧和不安,向母亲微笑,随后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火车。
“呜……”
火车出发的汽笛声响起,车轮慢慢转动,车厢内外原本还笑着的人,瞬间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,大家心里明白,这一别离,恐怕无数人再也回不来了。孙东明不知道,他就是无法返乡者的一员,而且在东北的黑土地上,他要遭受两次大难。
孙东明下乡的地方,在吉林省珲春县,这里的条件并不是特别优越,但只要踏实肯干,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。
鲁迅先生说,中国自古就有埋头苦干的人,他们是中国的脊梁,然而,埋头苦干也需要展示才华,毕竟埋在沙中的金子,需要识货的人去挖,摆在桌子上的金子,人人都看得到。
孙东明性格内向,只知道干活儿,不爱跟人交流,不会自我包装,所以他成了生产队里一个“不招人讨厌”的老实人,不招人讨厌,也不讨人喜欢,大家对他的评价止于此。
背负这种评价,各种上调和上学的机会,自然不会落到孙东明头上,心思活络的知青,早早就通过各种途径离开了生产队,只有孙东明一直在生产队干农活。
老乡们同情他:“小孙身体弱,性子轴,还是让他干点轻松的活儿吧。”
孙东明在老乡们的照顾下,倒没有生过大病,除了前途黯淡外,一切都四平八稳。
老乡们舍不得老实人总吃亏,年的时候,生产队有了个招工的名额,大家一致认为,应当轮到孙东明了。就这样,下乡5年后,孙东明到了珲春县预制板厂当工人。
预制板厂实现了半机械化,很多地方不需要人力,但是预制板的装车和卸车,还必须由人扛,孙东明刚进厂,所有扛板的活儿都要干。
孙东明从小体弱多病,在生产队的几年也只是能吃饱,补充营养根本谈不上,所以根本没多少力气,但为了保住这份糊口的工作,他一直咬牙坚持,不断告诫自己:“再怎么累,也比在农村干活轻松,起码每个月给开几十块钱的工资,孙东明,你可不能倒下。”
他身体不好,还总干力气活,不可避免要出事。有一次,孙东明装车时,不小心从车斗上摔下去,摔坏了腿,医院。
厂里领导知道了他的情况,带了点罐头去看望他,说:“小孙,你的情况厂里都了解,知青群体有特殊的地方,以后你就到车间工作,不用扛大板了。”
孙东明感动地涕泪四流,毕竟他自从来了东北,一没有家人,二没有朋友,冷暖无人问,现在厂里领导说这么暖心的话,让他感激地无以复加。
厂领导的照顾,只是孙东明好运的起点,在厂里干了几年,到70年代末的时候,经过厂里人的介绍,孙东明认识了一个卖菜的姑娘。
“我是卖菜的,没什么文化,你不嫌弃我吗?”姑娘问。
“有什么嫌弃的,我也只是普通知青,咱们没有谁比谁高。”孙东明回答。
“我听说你是上海知青,以后会回上海吗?”
“未来的事,谁也说不准。现在我有工作,不想那么多。”
两个年轻人没有浪漫的爱情,只是到了年龄要找伴侣,互相又看着不讨厌,最后自然而然地结了婚。
对孙东明来说,妻子很不错,虽然文化不高,但身体强壮,干活是一把好手,他的生活条件有了改善,最重要的一点,他每天都能吃到妻子做得饭菜,晚上孤独的时候,也有人陪他聊天。
婚后的头几年,是孙东明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,随着儿子的出生,老婆孩子热炕头齐全了,他对生活的看法变得乐观起来,虽然挣钱不多,但家庭的温情让他有了笑脸,也有了拼劲。
然而,月满则亏,可怜的孙东明没想到,刚享受了几年的幸福时光,他就将迎来人生的第一大劫难。
随着小女儿的出生,经济负担越来越重,家庭开支捉襟见肘,孙东明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,早年间身体欠下的债,此时开始爆发,他肩不能担,手不能提,仿佛一个老人。
家庭的重担全都落到了妻子身上,两个孩子嗷嗷待哺,孙东明也要吃药,家里一贫如洗,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,即便妻子通情达理,但面对艰苦的生活,口中也有了怨言,不时摔盆砸碗,表现出嫌弃孙东明的意思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,年的时候,由于企业改制,领导找到孙东明说:“小孙,厂里情况你也了解,改革不是针对你个人,你们车间只留两个人,留下谁,不是我说了算的,我想你能理解。”就这样,孙东明从预制板厂下岗了。
没了工作,家里条件更困难了,几乎到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地步,妻子对孙东明的态度逐渐明朗,她说:“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,男人应该为女人和孩子的生活负责,但是老孙你自己说,这些年你有没有尽到责任?”
孙东明沉默不语,不敢直视妻子,他心里清楚,人家说的是实话,他不仅没赚钱,反而消耗了不少家里的资源。
“老孙,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,但是再这样下去,儿子和闺女都要饿死了,咱们还是分开得好。”
孙东明心里一怔,闭着眼睛长叹一声,缓缓说了一句:“好。”
就在孩子要上学的节骨眼,孙东明和妻子离了婚。妻子带着女儿远嫁黑龙江,孙东明则带着儿子留在珲春讨生活。
没了妻子,孙东明要为自己和儿子的口粮奔波,他身体弱,走两步就喘,一使劲就咳,脏活儿可以干,重活儿累活儿不行,清洁工、打更人,他都尝试过。
雇主一看他身体这么差,总是隔三差五就开了他,为了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,孙东明不得不拉下脸,四处求人:“行行好,我家里还有孩子,我吃点苦没什么,孩子不能饿死阿!”
就这样半打工半乞讨地过了好些年,儿子初中毕业,要上高中了,孙东明再也坚持不住了,每个月就几百块钱的工资,自己打针吃药花去一部分,两个人的口粮又花去一部分,剩下的钱根本不够儿子上高中的花销。
虽然儿子嘴上不说,但孙东明知道,他心里有很大怨气:为什么人家孩子可以吃好喝好?而他却天天吃青菜挂面,穿别人送的衣服;为什么人家孩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而他想买根钢笔都没钱?
从小到大,儿子跟他的话都很少,几乎没有交流,这让孙东明很痛苦,他心里很爱儿子,这是跟他流着一样血的人,世上最亲的人,但苦于现实的窘迫,这份父爱没法表现出来,他恨自己没本事,恨自己窝囊,到最后,不得不面对现实:自己实在没法照顾儿子。只能托妻内侄带个话,让妻子把儿子领走。
虽然离婚多年,可妻子仍然通情达理,毕竟儿子也是她的孩子,很快就把儿子接到黑龙江去了。
实际上,孙东明妻子过得也不如意,早些年嫁到黑龙江,对方嫌她带个女儿,一开始心里就有隔阂,没过几年就又离婚了。她独自带女儿讨生活,后来把儿子也接过去,一个女人抚养两个孩子很不容易,除了白天打工,晚上还去卖糖葫芦,走街串巷,不避寒暑,挣一点辛苦钱,好在一双儿女比较争气,儿子考上了吉林大学,女儿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,不过这是后话。
没有了儿子,孙东明一个人在珲春跌跌撞撞地活着。
他身体好的时候,出去打个短工,身体不好,就在家躺着,后来因为咳血,不得不去看病,把房子都卖了。出院后,只能租了一个每月块钱的小平房。
这个时候,孙东明迎来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。
他身体虚弱,生病需要人照顾,可身边举目无亲,一辈子也没交下几个朋友,根本没有人帮助他。孙东明实在是坚持不住了,就给上海的老母亲打电话,哭诉:“妈呀,儿子要死了,我不想死在外面,我想回上海。”
母亲接到电话,也很纠结,只能搪塞:“儿啊,你们兄妹几个,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,我不能不心疼你,可是上海家里房子那么小,你要是回来,住到哪里去啊?”
见孙东明不吱声,母亲继续说:“你哥哥妹妹有自己的家庭,他们也都是下岗工人,没有能力来照顾你。妈妈老了,自己也需要子女们照顾,你千万不要来!”
孙东明越听越气,怒吼:“当年要不是我代他们下乡,现在吃苦的就是他们!如今我有困难了,他们也不帮助,算什么兄弟姐妹!咳……咳……”
听到孙东明剧烈咳嗽,母亲赶紧说:“儿啊,你不要着急,你现在不舒服,妈妈寄一点钱给你,你去买药吃。”
从此之后,只要孙东明打电话告诉母亲要回去,母亲就会寄一点钱给他救急,孙东明的本意并不是为了钱,而是真的想回上海。
他在珲春太孤独了,一个人躺在小出租屋里,冷暖饥饱都无人问,不是唉声叹气,就是默默流泪,仿佛孤魂野鬼飘落在异乡。
年吉林出台一个好政策,上海知青可以提前办理退休手续,不管之前是下岗的,还是病退的,只要一次性交够两万块钱,以后都可以领养老金。
孙东明听说了这个消息,知道这个政策是救命的,可是他现在吃饭都成问题,怎么交这个养老统筹金呢?前妻的侄子听说了,主动来到出租屋,对他说:“姑父,养老统筹金这个事,你别着急,我找人问问,你的情况估计能少交点。另外,你再问上海的亲戚要一点,我出一部分,咱们给你交上。”
孙东明感动地喘着粗气,拉着内侄的手说不出话,只是流泪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内侄也叹气道,“小时候大家都困难,但你对我很好,我小时候唯一一次喝汽水,就是你给我买的,我都记着呢。你以后有什么问题,给我打电话吧。”
后来在内侄的帮助下,孙东明办了退休手续,每个月能领到多元的退休金,他感慨:至少饿不死了!
然而,孙东明的噩运没有就此完结,过了几年平淡的日子,到年时,他迎来了人生第二场劫难。
这一年,孙东明感到气喘得厉害,比以前严重多了,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,去医院一看,确诊为肺癌。珲春市的医疗水平有限,他给母亲打电话,把情况说了一遍。上海的亲戚讨论后,同意接他去上海治疗。然而,在上海住院的一个多月中,哥哥妹妹只来过一次,母亲因为腿脚不便,只来过几趟,最后,由于费用、住宿和其他问题,孙东明又回到了珲春。
在珲春,孙东明没钱住院,只能在家躺着,作为身患绝症的病人,孙东明连陪床看护的人都没有,肚子饿了,还得自己下挂面。需要输液的时候,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到小诊所去打吊针。
他跟儿子已经有多年没有说话了,女儿跟着前妻离开后,根本没有见过他,此时的孙东明没人注意,没人关心,只是默默地苟活。
年8月初,天气转热,孙东明几天没出门,住的房子里不时飘出臭味,房东感到一丝不安,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,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,孙东明躺在床上,早已死亡多日,尸体近乎腐烂。
房东不知道孙东明有什么亲人,也没见有人跟他来往,好在看到桌子上有个纸条写着电话号码,立刻打了过去:“喂,认识孙东明吗?”
“他是我姑父,有什么事?”
“人死了,你来料理后事吧。”
前妻侄子想办法把孙东明的遗体拉到了殡仪馆,同时通知了孙东明的前妻和子女。
办后事的时候,孙东明的上海亲戚一个都没有来,儿子匆匆忙忙地回来处理,他给妹妹打“爸的后事你看怎么办?”
“那是你爸,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妹妹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。
“咱们都在南方工作,以后估计也不会回东北了,给爸弄个墓的话,也没人收拾,要不然就把骨灰洒到江里吧。”
妹妹沉默了一会,冷冷地说:“行吧。”随后挂了电话。
儿子把孙东明的骨灰带到图们江边,抛撒的时候一句话没说,走下江堤的时候哭了出来,回头冲着江面大喊了一声:“爸!”
孙东明一生坎坷,对他来说,爱情、亲情、友情几乎都如白纸一张,没留下任何痕迹。他像一颗野草,却只有野草的平凡,没有野草的坚韧,他像蝼蚁一样活着,却比蝼蚁吃了更多人世间的苦。
这样一个老实人,即便去世了,连个安息地都没有,只能顺着奔腾的图们江水,流入浩瀚的太平洋。希望苍天可怜,终有一天,命大海将孙东明带回到黄浦江,让他落叶归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