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(左一)
亨宁米,你还好吗?一个上海知青和朝鲜族大哥50年的友情
作者:何永根年春天,我来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珲春县三家子公社古城大队插队落户。
说实在的,我选择去延边插队落户,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,是被那一首节奏明快的、极富有朝鲜民族韵味的歌曲《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》所吸引的。我是班级的俄语课代表,特别喜欢外语。那个年代剥夺了我们学习文化知识的权利,我想如果去延边,在这个“朝鲜语”语境的大环境下学习,一定会获取到许多知识的。
想不到事与愿违。69年下乡,分到了三家子公社古城三队,整个古城大队共有五个生产队,全部都是汉族和满族。我们集体户基本上来自上海市澄衷高级中学,是一个重点中学。集体户共有12名成员,其中五名高中生(包括我在内)。
我很自豪,我们集体户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,个个都是最棒的,大家每一个人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!
今天我只想讲讲自己的故事。
现在我们大家讲述起知青生活,好像在听故事,对于下乡的某些经历,说者添油加醋,听者捧腹大笑,但是让曾经有这一段经历的知青回味起来,更多的是苦涩和酸楚。
一群十七八岁(有的只有十五岁)的年轻人,满怀着激情和希望,来到农村,组建了集体户,开始了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的生活,那种的不容易,没有经历的人是难以想象的。
在那个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,我们年轻人是没有什么娱乐可以消费的,每天只能顶着星星去出工,伴着月亮回家来,劳动强度极大,有的时候,出工回来,连饭都不想吃,趴在炕上睡着了。
五十年前的农村,没有收音机,没有电视机,没有电脑,更没有手机,听不到动听的歌谣,看不到心仪的书籍,只有每天那喋喋不休的有线广播,伴随着知青们度过那寂寞和无聊的生活。我们南方人喜欢吃大米饭,而下乡的汉族生产队,口粮基本上是玉米和高粱米,“青菜萝卜白菜汤,咸菜疙瘩腌一缸”,回忆起这一段苦难的历程,我真是一言难尽哪。
我们集体户共12名知青,在上海都是过惯了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的娇生惯养的生活,现在到了农村,根本没有生活经验,连做饭都不会。每天干重体力劳动,菜里连一点油水都没有,12印的大铁锅,下面是白菜汤,汤里没有油腥味,锅周围贴上玉米饼子,等到饭菜熟了,就是一股猪食味道,哪有什么营养和香味啊?人家当地老百姓知道怎么做高粱米饭,每次都是提前一天把高粱米泡一下,然后用慢火煮,而咱们知青不知道,每次高粱米饭吃到嘴里,那一种感觉,就是拉嗓子。以前在上海学校读书时,也吃过忆苦思甜的饭,而知青做的高粱米饭,比忆苦思甜的饭,还难以下咽。那个时候,能够吃饱饭就不错了。知青们过日子不会算计,一到开春四五月份青*不接,有的集体户连锅都揭不开了。当时的生活环境、生活条件和劳动强度与在上海养尊处优的生活形成了巨大落差,这让我默默流过泪想过家,每天只能用拼命的劳动来麻痹自己思乡念母的情绪。
那个年代,物质匮乏,当地的老百姓也过得很清苦,但是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好几辈子了,起码懂得怎样来调济生活啊。有的时候我们路过老乡家,屋子里飘出葱花暴油锅的香味,都会使我们遐想连连!一年之中生产队只能在春节和中秋节杀猪,才能吃到两次肉,吃完了大家就开始跑肚拉稀,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,肚子也不适应了。
当时乡亲们的日子也不好过,但是他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起码会调剂,只要知青踏进他们的家,他们都会客气地说:“上炕,吃饭!”哪怕他们碗里只有一碗粥,都会毫不犹豫地分半碗给知青吃。日子虽然困难了一点,可是一旦老乡家做点好吃的,都会请知青们去他们家品尝,乡亲们也知道知青不容易,就是心疼知青,想让知青们别太想家了。我觉得,那个时候吃过的粘火烧(一种东北油煎的糯米饼)充满豆油的香味,外焦里滑的那一种味道,至今都难以忘怀。
干了一天的活,本来就非常累了,可是晚上还要开没完没了的学习各种著作会议,大部分知青在昏暗的灯光下,在充满着烟草味和汗酸味的热炕上,昏昏欲睡地听着生产队长喋喋不休的讲啊,讲啊......
在这极其艰苦的生活与劳动环境下,一个人如果自暴自弃,很快会沉沦的。我想,既然来到了这么一个环境下生存,就应该积极地应对,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啊!
在我们集体户前面,有一个养鱼池,旁边有一间看鱼的小屋,听说是东岗子三队(朝鲜族生产队)的鱼池。我有心观察,经常看见一位瘦瘦高高的文弱儒雅年轻人在忙乎着。一次偶尔的机会,我们两个人交谈上了,年轻人叫沈锡麟,62年珲春二中高中毕业,随后在中学教日语,由于身体不好,暂时在家病休,现在兼管养鱼池。那位大哥显得那么的儒雅,那么有教养,在那个充满阶级斗争火药味的年代里,仿佛使人感到眼前吹来了一阵清新的风啊!
我表达了想学习朝鲜语的愿望,那位大哥也欣然同意了。
大哥教我第一句话是:亨宁米,阿您哈西咪嘎(大哥,你好吗)?啊,我有大哥了,一位远离上海的朝鲜族大哥!
由于那时没有什么教材,大哥就自己编写教材。学习朝鲜语,从字母开始:啊呀唔,由...格,呐,的,了……而且完全是按照平壤的标准发音学习的,我感到,大哥的教学很正规的,毕竟是中学老师啊。
生产队的农活很忙很重很累的,特别是到六七月份铲地时候,每天干活十个小时以上,出工回到家,大家什么也不想干了,就想吃完饭躺下。但是始终有一种信念在激励我:坚持去学习吧!虽然学习的小屋远离集体户,那里还没有电灯,只有昏暗的煤油灯,但丝毫挡不住我学习的热情。
大哥比我年长6岁,社会经历要比我丰富得多,更多的时候,大哥会教我如何做人,如何在逆境中生存。
大哥对朝鲜历史和文化的研究很深刻,经常会给我讲述一些朝鲜的历史典故,并使我学会了用标准的朝鲜语演唱“道拉基”,“摘苹果的时候”,“阿里郎”,“春天来了”,“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”,“卖花姑娘”等歌曲。
有一天,大哥对我说,阿爸基和阿妈妮(爸爸和妈妈)想见见我,让我去他家做客,我好高兴,当时的生活条件,哪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老人家啊,只能空手去了。
阿爸基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人,话语不多,显得很是威严,朝鲜民族的大男子主义还是很重的。阿妈妮紧紧地拉着我的手,不断地用朝鲜语与我交谈,大哥给我翻译说:“妈妈很心疼你,千里迢迢地来到东北,吃了很多的苦啊!”阿妈妮还邀请我经常来玩。
哈,朝鲜族的规矩那么大,吃饭时候,阿爸基单人一个桌子,我和大哥一个桌子,阿妈妮一个桌子,男女之间的等级观念很重的。
慈祥的阿妈妮,给我做了小鱼酱汤,青炒土豆丝,韭菜炒鸡蛋,还有香喷喷大米饭,当时农村的条件都不好,大哥家倾其所有地招待我,让我感到浓浓的亲情包围着我,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,离开上海已经半年多了,第一次吃到可口的饭菜,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亲情,我高兴,因为我感到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了。
学习朝鲜语,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,通过半年的努力,基本上能够进行简单的会话了。
本文作者(前排左一)和集体户户友合影
生产队的活是如此的累,八月份农闲时候,知青都去图们江边修江坝,挑土篮子。百十斤的土篮子,压得知青们直不起腰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。我们集体户还好一些,高中生多,伙食还能调剂,玉米大饼子白菜汤是能够保证的。但是有的集体户就惨了,做一大锅玉米碴子粥吃三天,第一天吃热的,第二天吃凉的,第三天吃酸的。没有菜,买两毛八分钱一斤的辣椒酱,就着碴子粥吃,然后去挑土篮子,所以知青们在江坝上晕倒好几个。
大哥又来找我了,说是妈妈想我了!
慈祥的老阿迈看到我,不停地说:”啊,永根尼,瘦了,黑了,是不是很累啊?能不能坚持啊?”阿妈妮给我做了香浓的牛肉汤,炒鸡蛋和爽滑的大米饭。说老实话,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,哪怕能够让我吃上一碗白米饭,我就心满意足了,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,没有一种爱有如此的力量,没有一种爱会使人如此温暖。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,噼里啪啦落了下来。
在这里,我虽然得不到远在上海父母的爱,而在千里迢迢的东北,却深深地享受着朝鲜族阿妈妮对我的无私宽厚的爱!仿佛就像自己亲父母在我身边一样。在这物质极度匮乏,劳动强度极度大的的环境下,经常能够去大哥家补充营养,这是我的福份!
年春节,我在上海探亲,大哥突然给我寄来了五斤朝鲜族打糕,并告诉我:“结婚了!”我好高兴,我把打糕切成片烤软乎,蘸上白糖,送到我父母的嘴边,让我父母品尝,并说是我朝鲜族大哥给我的结婚礼物。这也是我父母第一次尝到朝鲜族的食品。
第二年春天,我从上海回到东北的第一天,就带着上海的特产去大哥家,阿爸基拉着我的手用他仅会说的几句汉语说:“上海的爸爸有?妈妈的有?家里的太平?”(意思是问我,爸爸好吗?妈妈好吗?家里安康吧?),我也见到了我未曾谋面的阿志妈依,大嫂叫朴玉春,贤惠温顺,聪明能干,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,看来大哥好幸福啊。
那年五月份我招工了,到县城去当老师。是大哥亲自赶着朝鲜族的牛车,把我送到我工作的学校,并不断地嘱咐我,这样那样的,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了。通过两年的朝鲜语学习,我基本上能够看懂《延边日报》朝文版,基本上能够用简单的朝鲜语与别人交流了。可惜我工作的单位是汉族学校,因为失去了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,现在所学的朝鲜语就忘记了不少。
年秋天我恋爱了,为了让大哥家和我一起分享幸福,11月份的一个星期天,我带了女朋友到大哥家去玩。阿妈妮看到我们,比谁都高兴,不断地夸奖我女朋友“高不大!高不大(漂亮,漂亮)!阿妈妮又像招待自己未来的的儿媳妇那样,做了满满的一桌朝鲜族风味的好菜。
想不到在回家的路上,下起来了鹅毛大雪,没有车了,我和女朋友踏着没膝盖的雪,步行15里地回城的,虽然北风呼啸天气非常冷,但是心里还时刻感受着大哥全家的深情厚谊,心里暖暖的。
阿爸基年不幸去世,得到这个噩耗我悲痛万分,立刻请假赶到大哥家。我在老人家灵前像朝鲜族一样三叩六拜,长跪不起,一直把爸爸的丧事办完才回学校上班的,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。
阿爸基的音容笑貌时刻铭记在我的脑海中!
年,大哥退休了,我也是由于学校的工作越来越繁忙而与大哥的联系少了。
年,我办理了离岗退养手续,把户口迁回到上海,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工作了34年的学校,去上海定居了。可是我的心里牵挂最多的还是大哥的一家。回想起在下乡那段艰苦的岁月里,自己感到特别无奈,特别痛苦,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了,是朝鲜族大哥的全家帮助我,关心我,大哥家就成了我安全的港湾,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会与大哥家人倾诉,大哥家有什么好吃的,第一时间把我请到他家改善伙食,又是大哥教我学习朝鲜文,教我许许多多的做人的道理,帮助我挺过了那段蹉跎岁月。现在我退休有时间了,能不能给我机会,报答一下大哥啊?
我的朝鲜族大哥,你还好吗?
由于我不适应上海夏天的酷热,冬天的湿冷,无奈年春天,又暂时回到了珲春市来生活,因为我们两口子上海和珲春都有房子,所以每年上海一珲春两边跑,过起了快乐的双城生活,同时继续寻找我的朝鲜族大哥。
经过多方的打听,终于在年的春天找到大哥了!
通过交谈,得知大哥先后在图们市日语学校和黑龙江天立外国语学院(私立大学)教日语,期间,又受到日本神户报社工作的朋友邀请,到日本进行私人访问。大嫂也到韩国去生活了好几年,目前两口子刚回珲春市。大哥的两个儿子特别出息,大儿子现在在北京一个出版社搞韩国语和日语的翻译工作,二儿子在山东威海一个外贸公司上班。
我热情地邀请大哥大嫂到我家作客,做上了我拿手的海派菜肴:水果沙拉,炸猪排,咖哩牛肉,茄汁鲐鱼,土豆泥芝士,还有海派罗宋汤,饭后送上一杯香浓的雀巢咖啡。
以后的日子来往就频繁了,由于我们都退休了,我经常去大哥家看望大哥两口子。大哥的菜园子就像一个植物园,苹果树,苹果梨树,各种不同品种的葡萄树,还有许多中药材,地里生长着各种蔬菜,真是琳琅满目。当然我又能吃到纯绿色的蔬菜了!
本文作者(右)和他的朝鲜族大哥
我和朝鲜族大哥的友情坚持了50年,这异族兄弟的友谊,虽然没有血亲,但一直在浓浓亲情中延续着,发展着。
这正是:五十年的兄弟情,情深似海!五十年的朋友爱,大爱无疆!
作者简介:何永根,上海知青网吉林频道编辑,热心参与知青公益事业,退休后足迹涉及到延边各地,行程几千公里,背着采访包,坐大巴,高铁,拖拉机,甚至牛马车,爬山涉水,走进了几十户留守延边上海知青的家。作为知青运动的亲历者,去记录周围其他亲历者的生活轨迹,发表了50多篇采访文章,出版了知青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《岁月留痕》。
上海知青何永根一往情深珲春教育38载
珲春《百姓故事》这里是珲春市第一小学,我们这有一位老师叫何永根,他二十多岁来到珲春,是留在珲春的上海知识青年。当年他把先进的教育理念带到了这里,并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珲春一校的发展建设上。
何永根,上海市高级中学六八届高中生,年3月下乡于吉林省珲春县三家子公社古城大队。年在珲春一小工作到退休,高级教师,先后获得省、州、市优秀教师、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,德育论文和教育科研论文先后被评为国家级奖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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